我丢失了良心

来源：原创

作者：告非

1、

每当熬夜写成的文章看不到了，我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有我这样遭遇的作者，应该为数不少。有些公众号的文章排版马虎、图片也并不精美，但文字中显露出来的智慧光芒以及人性温暖，令人读之再三，不忍释卷。

有些公众号发文多、阅读高，打赏也密密麻麻。他们的文章，总是制作精美、排版讲究，显然有专业的团队在运作支撑。

只可惜，那样的文章我连一个开头都看不完，就恶心得赶紧关掉。它们虽然立意宏伟但无比空洞，虽然满篇大词可是找不到人的味道。

我不喜欢后一类的文章，反而喜欢前一类的。那些作者的关注点显然不在于大词而在于芸芸众生。他们注重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发出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的灵魂拷问。

每次我透过这些文字，去猜测作者长什么样子，我能想到的都是一个面容清瘦、目光炯炯，满头短发根根直竖的中年人。

他倔强、贫穷，却敢言人所不敢言。

一个时代有这样的人，花团锦簇才不显得油腻，盛世美年才不觉得虚假。那些歌功颂德、锦上添花的人，才会略微收敛。

2、

如果有个人说自己曾经创造过辉煌的业绩，然而你去查证，却发现完全找不到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你肯定会觉得他是个骗子。

丢失了自己的公众号的写作者，同样无法证明自己的作品曾经存在过。

我曾多么努力在文章中倾注心血，曾经多么努力去写充满良心的文章。有些人以拥有庞大的粉丝和众多的财产为荣，我则以文章用良心写成为荣。

可是，哪怕我再努力，我都无从寻找我的文章曾经存在过的证据，良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丢失了。

3、

中国人重史，史官们责任重大。

齐庄公乃昏君，崔杼弑之。史官于是记载：“崔杼弑其君”，崔大怒杀之。其弟接任史官，仍写“弑其君”。于是又杀之。

史官还有三弟，三弟去找他的好朋友。好朋友说，你不用说了，我有数。你要是西归了，我就接替你写“弑其君”。

于是，崔杼打消了把坏事做绝的念头。所以这些记载，今天还能被人看到。

后来，司马迁做了另一件更难的事：忍辱负重。他虽遭受宫刑，但没有崩溃也没有消沉，而是创造了他真正流传千古的孩子：《史记》。

风可以带走落叶，但落叶没有消失，只是化作新生命的养料。

今天的互联网不一样。技术处理之下，什么痕迹也留不下来。不信你搜一些之前很有名的人，这些人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后来的孩子们，能从旧书摊上读到鲁迅、王小波，却不能从博客里找到韩寒，也无法在公众号里找到告非。

将来的历史，将如何记述今天这段历史？

每当想到这里，我就苦闷、抑郁。

4、

这种苦闷，持续了很久，直到前不久，我看到一番关于西班牙的演讲。

西班牙，那个曾经征服了南美和大西洋、灭绝了印加帝国、把从安第斯山脉、潘帕斯草原到伊比利亚半岛和庇里牛斯山的大半个世界踩在脚下的强盛帝国，那个诞生了委拉兹开斯、高迪、毕加索和达利、那个滋养了塞万提斯、胡安·卡洛斯、普拉西多·多明戈的西班牙！

它的历史除了放荡和怪诞，还有延绵不绝的悲伤：1930年代，西班牙经历了内战，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发动政变、组建法西斯组织并最终攫取了政权，建立独裁统治，规定长枪党唯一合法，并开始残酷镇压异己。

经历过动荡历史的中国人，完全可以理解和想象当时的西班牙。

1939年底，在弗朗哥的监狱里关押着27万1千名政治犯。还有几乎同等数目的犯人被关押在集中营。甚至连德国大使施托雷尔也深信，到1940年底1941年初，在西班牙监狱和集中营里关押的异己分子仍达100万到200万人之多。

这一镇压浪潮一直持续到1942年才逐渐缓和下来，但处决仍在延续：“1944年，仅仅还有1000起，每天3起”，小小的西班牙，有上万人未经审判就遭到处决。

演讲者讲述了两个小人物的故事。其中之一，是马德里圣费尔南多皇家美术学院的学生多明戈·马拉贡。

他，不幸卷入斗争的漩涡。为了生存，他不得不逃离自己的故国，流亡在法国、荷兰和整个欧洲。为了帮助那些还没有逃出魔窟的朋友们，他用自己天才的手，和逃难时唯一带出来的一套颜料，开始了伪造证件的生涯。

西班牙皇家美术学院每年只招收20名学生，这说明了马拉贡的天分：达利是他的校友。本来在那一年，他就该毕业，开始在美术界施展自己的才华。现在，为了反抗弗朗哥，不得不东躲西藏、一贫如洗。甚至连流亡期间所用的名字，都是别人的。

他几乎是把一个艺术家对于艺术的精湛追求和负责的态度全部用在了制作证件上。因为他知道稍有不慎，持有证件的人就可能遭到灭顶之灾。

此后的三十多年里，马拉贡制作的证件帮助了无数同胞逃脱了佛朗哥政府的迫害和追捕。

都是些因为心怀共同的信仰而有共同遭遇的普通人。

从未有人因为马拉贡的作品而露馅。甚至有一次，在火车上，检查证件的人对持有原件的乘客扬了扬手里的马拉贡伪造的证件，说这才是正品。

因为地下工作的保密性，马拉贡绝不可能给他在西班牙的亲人写信，所以他的母亲一直到1964年才第一次知道了儿子的消息。

马拉贡让在法国出生的两个儿子，先回西班牙。他们根据父亲的描述，在陌生的祖国，在马德里的大街上，找到了自家老宅。

敲开门的时候，还没等两个孩子开口问门里的老太太，是不是祖母，老太太已经高兴地大叫起来：

“我的儿子还活着。”

当我看到这里时，心中感到巨大的悲伤。我不知道最近为何如此容易、如此频繁地泪流满面。可能，只是因为我有了孩子，并渐渐长大。

历史用它的方式，回报了浑身伤痕累累的异见者。

弗朗哥死后，马拉贡终于有机会回到西班牙定居，此时的他已经61岁了。人生中最好的38年时光，全部浪费在伪造假证上，他本想恢复专心画画，但却发现已不可能。

后来他对传记作家说：

“对我们这些人而言，我们失去的不仅是空间，时间也打败了我们，我们失去了和自己所剩无几的国家共同演变的可能。”

“当我的使命终于结束，我以为可以求得某种依靠，在六十一岁的时候终于可以专心画画，我本以为我会有这样的机会，我想回到我真正的渴望与热爱当中，却意识到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衷心祝福这位老“画家”。虽然他失去了创作传统意义上的名画的机会，但他小作坊里创造出来的作品，为无数普通人创造了活下去的机会。

5、

另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叫做莫利奈尔。

利奈尔是一名教育家，为当时遍地文盲的西班牙乡村送去了图书，让孩子得到阅读的机会，让这些孩子得以避免了睁眼瞎的人生。

原本，她有可能因为这项名为“乡村教育使团”的事业而被铭记，但是并不。

后来，让她被世人知晓的，却是她编撰的《西班牙语用法词典》。

对这部词典，著名的《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曾说，那本词典是他用过的“最实用、最完整也最有趣的西班牙语词典”。

莫利奈尔的人生，也是被内战改变的。

弗朗哥上台后，莫利奈尔因为负责过第二共和国的乡村图书馆建设而被定罪，被发送到一个全国最小的图书馆 ，去做唯一的馆员。莫利奈尔先前的知识和学术成就变得分文不值，她的主张和看法在这个所谓的新的西班牙毫无用武之地。

就像我们国家历史上有一段时间，最著名的大教授、大科学家，纷纷从课堂上和实验室里，被驱赶到图书馆里，甚至被驱赶到厕所里，大街上，去做清洁工。

但是有一天，莫利奈尔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她可以写一本没有人能用政治考量去审查的书，那就是一本词典，一本教会人怎么使用西班牙语的词典。

这样，她就可以继续发挥光和热。

此后的十五年里，她把每一天都用在这项工作中，连全家人一起出去度假的时候都不例外。那十五年里，家人看到的永远是这张照片上的样子：莫利奈尔全神贯注地对着她的奥利维蒂22号打字机。

虽然在旁人看来无比辛苦，但我相信，莫利奈尔的这十五年里，她都是无比快乐的。那是一种把生命全部交托给一项事业的秘而不宣的快乐，她终于觉得自己的人生重新属于她了。

本来，她体内有一部分东西已经死去，她却找到了一种重生的方式。这部词典就是她的新生。

对莫利奈尔来说，生活依然是残酷的：词典出版了，五十多年过去了，有很多像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用西班牙语写作的作家都把她的词典放在案头，也有很多像学习西班牙语的外国人还始终在用她的这本词典。可是她却患上了脑动脉硬化，逐渐失去记忆。

想象这样一种场景：莫利奈尔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屋子里堆积的书籍、文件和杂物让屋子里晦暗不明。

她默默地继续词典的修订工作，此时，她只被微弱的光照明，而她的家人、朋友，乃至更远的外部世界，词典的使用者们，他们的存在并不明晰。

莫利奈尔的工作，更像是为写给她自己内心的光，那是公共维度的大溃败里，她唯一能实现的一种人生。

她的人生被西班牙内战改变了，她的记忆被病魔夺去了，但她的词典流传下来了。人们的公共记忆，成为她曾经存在并且伟大的证据。

6、

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在疫情肆虐、人人恐惧的时候，为我们记录了很多话。因为她，再过几十年，上百年，几百年，人们依然可以从她的日记里，了解当时发生的情况，和人们心中的想法。

她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她有一些朋友因故遭殃。她也受到骚扰。很多人冲动地嚷嚷着要让她闭嘴、停笔、甚至付出代价。

她没有停下自己的笔，对外部压力安之若素。

这三位小人物打动我的点在于：时代和历史确实可能在顷刻之间完全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改变他的规划，改变他的命运，但是一个个体的风骨和选择，一个个体对自己信仰的坚持，同样也可能成为时代和历史不可或缺的情节。

我敬佩光明。它有着划破黑暗的能力，让悲伤者振作，让迷惘者坚定。

有时候你并不拥有它，但是仅仅想想它，就已经可以让人产生活下去的动力，并且不忍心浪费生命中的每一分钟。 

所以，被接二连三砍头的史官，依然坚持书写真相；遭受奇耻大辱的司马迁，没有放弃编纂史记。

面对风雨，他们选择了前行；面对苦难，他们选择了坚守。面对自己可能被“抹去”的威胁，他们选择了淡然；

如果有一天我遇到这样的人，我只想抱抱他或她，无须言语，因为心灵早已相通。

7、

对于一个人来说，失去生命是可怕的，但失去存在的意义更可怕。

笑对生死的是勇士，但还有更坚强的勇士，甚至可以直面失去“意义”的人生命运。

面对自己可能什么“意义”都实现不了、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时，他们依然选择了继续。

一旦想到了这些，我就不再耿耿于怀找不到我曾经存在的印记。因为我明白了，一个人良心的存在，并不需要外部的证明。它们曾经存在，那么就是永远存在。

有时候，我不是没想过，去写周小平、占豪、卢克文式的文章，把自己的写作技能多卖几文铜钱。后来我放弃了这个打算，是因为我发现，更多的人民币或许使人快乐，但无法使人流泪。

与赚钱的感觉相比，我更喜欢流泪的感觉。

在泪水划过脸颊时，你会想到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多少苦难，个人何值一提？但如果能为这个世界的苦难做一些工作的话，你就会感受到巨大的悲壮。这是赚钱的感觉无法相提并论的。

一想到身后需要我的那些人，身后支持我的那些人，我就又有了继续写下去的勇气。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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